陈光甫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

发布时间 :2024-04-05 14:29:50

  创建于1915年的上海商业储备银行(行内后多简称其为“上海银行”)初建时很不起眼,曾被人讥为“小小银行”、“小上海银行”和“平民银行”。说其小,是因为其规模太小,只有十万元资本金;并且人数也少,从总经理到普通行员仅七人。然而仅仅十年,这家“小小银行”就与浙江兴业银行、浙江实业银行并驾齐驱,跻身江浙财团“南三行”。至全面抗战前夕,该行的存款额一度位居全国私营银行之首,还在上海宁波路50号建起了一幢七层大厦,在全国各地设立了88处分支机构。

  一家“小小银行”快速地发展成为“南三行”的龙头,这当中离不开创建人之一——陈光甫的功劳。陈光甫,江苏镇江人,1881年出生,早年入读私塾,后去一家报关行当学徒。其间刻苦学习英文,后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。回国后投身银行业,先后任江苏银行总经理、江苏银行监督。1915年,三十四岁的陈光甫与庄得之(常州人,信义洋行买办,清末洋务派大臣盛宣怀的妻弟)等人,共同创建上海商业储蓄银行,任总经理。

  清末民初,金融业被两大势力把持——本土的钱庄和西方的银行。钱庄历史悠远长久,与商业和商人之间关系紧密。国内的丝、茶等传统行业从采购、加工到销售等所有的环节,都有钱庄资金为之融通。可以说,钱庄与传统商业相辅相成,但自身存在很明显弱点,主要是在体制上缺乏积累资金和资本的需求,其授信业务只有信用放款而没有抵押贷款,自身资金不足却竭力扩张信用,导致资产金额来源与运用存在结构上的矛盾,缺乏风险保障。相比本土钱庄,银行是舶来品。1845年,英国占领香港仅三年后,英商丽如银行就在港设立分行,在广州设立分理处。这是中国境内出现的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银行。外资银行主要承担两方面角色,一方面开展贸易需要的国际汇兑结算业务,其服务对象主要是各类洋行;另一方面经手清政府的巨额政治性借款和铁路借款。

  无论是本土钱庄还是西方银行,它们的共同点是,其客户以政府、富商巨贾和洋人为主,未能满足社会中间阶层与百姓的金融需求。陈光甫敏锐地嗅觉出其中的商机,他确立了“服务社会、服务大众”的宗旨,将服务对象聚焦在手中有闲置资金的一般中产和老百姓。尽管他们手中没有巨额资金,不能指望通过一笔巨款就能充实资本,但这些小额储蓄可以积少成多,且相对来说比较稳定,更加有助于资金运作,有助于弥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资本金不足的缺陷。在具体经营上,他提出了“从小处做起,为人所不屑”、“人争近利,我图远劳”的原则,并将这一经营原则贯穿到各个业务环节。所谓“从小处做起,为人所不屑”,陈光甫率先面向大众,开办一元钱存折(即一元钱即可开立账户),此举降低了银行开户的门槛,以集腋成裘的方式汇聚中小企业和社会上的闲散小额资金。

  所谓“人争近利,我图远劳”,陈光甫不仅将目光投向当下,更投向未来。1916年,成立仅一年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成立了学生服务处,一方面吸收学生储蓄,另一方面替学校收取学生学费和食宿费。同样,为了拉近与客户的距离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还不惜工本,印制年历、制作皮夹来回馈客户,以便联络感情,从而增进客户与银行之间的亲近感。“服务社会、服务民众”所取得的时效是显著的,它使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较短时间内获得了市民的信任,银行储蓄存款大幅度的提高,自身实力有了显著提高。该行的存款额从1915年末的57万元增至1926年的3244万元,到1936年底,该行已拥有储户15.7万户,其中有不少是十年以上的老储户,储蓄存款达3800万元。

  上世纪初至20年代,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迎来了一度迅猛发展的黄金机会,西方列强忙于一战,放松了对中国市场的控制,中国的原材料、工业品生产迎来了相当的增幅,民族资产阶级获利颇丰,亏损极少。上海银行业也间接迎来了发展良机,对公贷款坏账率极低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陈光甫将贷款集中在长三角地区发展最为迅速的行业,主要向上海、无锡、南通、芜湖、蚌埠等地的纱厂和面粉厂贷款。著名实业家荣宗敬、荣德生兄弟、张謇等,都是该行的放款大户。随着个人储蓄的增多,该行实力慢慢地加强,对外放款的力度也日渐增多。在全面抗战时期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存款已超过亿元,放款的户头中对公客户超过2000户,其中较大的工厂单位超过200户,放款金额超过4000万元。

  除了通过存贷款息差获利外,陈光甫“辅助工商”的另一目的是扩充银行股本。陈光甫深知,要扩充银行资本,除了吸引中小储户的资金外,还要积极吸引工商业主入股。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开业十年来,股本扩充很快,从1915年开业之初的10万元猛增到1919年的100万元,在这100万股本中,工商业主占股49.7%,远超别的行业(金融家占10.2%,政客占8.1%,买办占7.5%)所占股本。

  首先,他将储备充足的资金作为立行之本。资金是任何银行赖以生存发展的“命根子”,若发生挤兑,就有破产倒闭的灭顶之灾。为此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除了必要的证券、股票等储备外,还保持了充分的现金,其中现金与存款的比例一般为40%以上,以便储户随时提取现款。

  其次,陈光甫主动选择不发行自己的货币。在民国初年,货币发行权是一家银行盈利的重要方式。各行为了谋取暴利,竞相发行货币,有的竟向“商办各印刷局承印货币”,“甚至行用石印铜版纸币,流弊所及,遂至伪发滥造,漫无稽考”。如此一来,各中小银行发行的钞票信用一落千丈,不仅严重损害了钞票持有人的利益,也使银行声誉受损,信用扫地。为此,陈光甫决定不再自行申请发行钞票,而是向当时信用最佳、资本最雄厚的中国银行领用银行兑换券,从而维护了本行的信用。

  最后,陈光甫还不惜牺牲眼前利益以确保银行信用。1927年4月,蒋介石发动“四一二”反革命政变后,迅速建立南京国民政府,国内政局出现短暂的宁汉对立局面,武汉国民政府为了集中现金,摆脱经济困境,颁布停兑令,这一举措使得武汉当局发行的汉钞急剧贬值,市价仅有原先的一折有余。值此危难时期,为使本行信用不受损失,陈光甫下令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不执行停兑令,继续支付现金,规定凡停兑前存入的存款一律如数支付现金,停兑后存入的钞票按存款之日的钞票市价支付。尽管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为此多支付了200万元现金,损失巨大,但却维护了自身信用。

  一家“小小银行”竟然跃升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型商业银行,总经理陈光甫功不可没,其经营理念颇有可取之处。

  其一,陈光甫格外的重视服务,将其贯穿于整个银行业务的全流程。陈光甫提出“服务社会、服务平民”的口号并不是一句空话,而是融入到经营管理各环节。作为总经理,陈光甫在各种讲话中将客户比作“衣食父母”,要求全体职员在工作中务必做到以下几点。一是仪容整洁、热情待客。他说,“对于本行顾客,无论何界中人或是乡愚妇女,应谦恭和悦竭诚招待”,“无论贫贱,视同一律”,他严禁行员得罪客户,规定:如有与顾客吵架者,不问是非曲直,一律开除。二是处理业务要认真礼貌。他说:“如抄结单给客户,必须行列整齐,内容清晰,使客户乐于核闻”,否则“满纸涂鸦,顾客随之弃置一隅,不愿详阅,且对本行发生不好印象”。三是业务娴熟,力求手续简便、收付敏捷。对于主要存户的存款余额要心里有数,对于支票上的签字,要做到一看就知真伪,不必验对所留模式,以免客户久等。四是严禁上班时间抽烟、看报,应以“全副精神接待顾客,得社会之好感”。这些要求有的未免太过苛刻,却是服务行业应该恪守的准则。

  其二,陈光甫开创了银行业混业经营的模式。创立之初,陈光甫一心想参照英国商业银行的模式,专门经营商业金融。但随着银行的发展,这种专营银行的模式慢慢的变成为逐步发展的桎梏。他深感这种专营模式经营路径狭窄,经营事物的规模小,难以求得逐步发展。于是,他开始脱离正统的英国专业银行模式,改为美国银行开创的所谓“百货商店式”的经营方法,开创了一系列关联企业,诸如中国旅行社、宝丰保险公司、大业贸易公司及仓库、招待所、打包厂等。这些关联企业一方面拓展了银行的经营事物的规模,使银行在吸引存款后不至于“趴账”,而能迅速流向经营实体,并且在流通中获得丰厚利润,从而反哺银行。另一方面这些实体也扩大了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社会接触面,提升了整体影响力。恰如陈光甫所言,“旅行社是先锋队,银行是主力军,仓库是辎重队”。他认为,在这一些行业当中,旅行社的影响力尤其重要,“此种服务(旅行社)的宣传很大,人知旅行社,即知上海银行”。这种混业经营的模式贴合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经济发展的现状,从而获得了快速发展。

  其三,陈光甫管理艺术中充满了东西方人情与法理的结合。银行的发展,除了拓展外部业务外,其核心是内部管理。陈光甫说:“银行真正的力量在于人事之健全制度”。在他的主持下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建立了一套恩威并施、宽柔相济的人事制度。一方面,他建立了一套严格的科层体系,《上海银行行员待遇规则》共有8章71条,将行员分为职员、办事员、助员、试用助员四级,除试用助员外,其他各级又分为三等三级,超等职员月薪高达380元,超过了当时的一般教授,初级试用员最低仅30元,每年年终对行员进行考核,作为提级加薪或是处罚的依据,对于“凡庸不堪造就者,严格辞退”。另一方面,他又建立了柔性的制度,提出“银行是我,我是银行”的口号,将职员与银行密切相连,“使大我小我化为一体”,形成“行兴我兴,行败我败”的局面,以此调动职工的热情和积极性。为此,他采取了吸收职工入股的方法,变职工为银行股东。面对上世纪20年代汹涌澎湃的工人运动,陈光甫戏称这是“人民资本主义”,“全体都是资本家”。所以,每当银行扩股时,陈光甫就积极动员员工入股,并订立《行员认股办法》,规定职工按工作年限和薪水高低决定认股份额。对于家庭负担较重的员工,银行还为他们提供低息贷款,分五年还清。1930年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增资50万元,其中一半就来自职工募股。

  其四,陈光甫在经营管理中贯彻了现代商业社会中信息服务至上的原则。他要求“放款人员一定明了国内外经济动态,对于工商行业之信用程度及其经营方法,有深切之了解。”为此,他在行内专门设立了调查部,从事顾客信用调查和经济调查,确保放款资金的最佳流向和安全。他在信用调查时主要注重三个C字:Capital(资本)、Capability(能力)和Character(人格)。他要求放款人员要及时了解贷款客户的营业状况及资产信用。经济调查则侧重于调查国内外财政、金融、货币、生产、消费、物价、商情等方面的情况,银行决策者即按照调查部提供的信息资料,确定“货物押款之伸缩,一业一户放款数量之进退”,“使一举一动皆与商情合拍”,从而建立了一套有效的决策机制。在决策过程中,决策者的素质至关重要。因而,陈光甫十分重视决策人员素质的提高。他认为,银行经营管理者必须上通天文、下知地理,掌握经济学、历史学、世界政治及各种实业常识,他本人博览群书,以求“输入新知,增加学识”。对各地分支经理,除了要求他们不断学习外,还提供旅费,让他们每年外出游览一月,“藉以放宽眼光,增加知识”。

  尽管在商场纵横捭阖并终生游走于政治边缘,但陈光甫的一生终难以摆脱现实政治的影响。在经历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相对平稳的发展期后,国内外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。七七事变爆发后,相对和平发展的环境就此终结,中国陷入了全面战争与变乱的时期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这家小小银行赖以生存的和平环境消失后,陈光甫以商人身份参与外交,洽谈“桐油借款”和“华锡借款”,为中国抗战做出了自己的贡献。抗战胜利后,陈光甫始终在国共两党之间摇摆不定。解放前夕,他既不愿去台,也无意北上。1950年,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实现公私合营,仍推陈为董事长,陈光甫派内侄、原香港分行经理到北京参加会议;同时,他把香港分行更名为“上海商业银行”,向港英当局注册,从此与大陆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渐行渐远。1954年,他在台北复办“上海商业储蓄银行”总行,继续自己的金融事业,复业后的上海银行营业至今。1965年,陈光甫到台湾定居。1976年,他以96岁的高龄与世长辞。

  “不变随缘,随缘不变”——这是章士钊送给陈光甫的一副对联,这概括了这位民国金融家身处乱世的经营之道,也体现了其一生的处世哲学。在波谲云诡的民国时代,陈光甫坚守银行家的职分,一生致力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经营发展,可谓“不变随缘”。但同时,他与政治保持一定距离,无论何种派系拉拢,他从始至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姿态,可谓“随缘不变”。作为银行家,他的“服务社会、服务平民”“信用为本”“辅助工商”的经营哲学,帮助这家“小小银行”在乱世中屹立不倒,为孱弱的民国工商业输入了金融活血,这堪称其最大的历史贡献,也是值得被后世铭记的闪光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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